所谓寄存处,不过是几面黑胡桃木制的架子,上面摆满了没有墓地安葬的骨灰盒。有的木格里尚有死者的遗照和枯萎的花瓣、供果。有的木格里则乱七八糟地堆着几个骨灰盒。他们恐怕在生前就过得颇为窘迫,死后仍旧这般凄凉。

方木和廖亚凡穿行于那些木架之间,不时轻念着上面的编号。终于,方木在一面已经开裂的木架前停下了脚步。

他转到木架前面,上下打量了一番,蹲下身子,从倒数第二层的木格里抽出几个布满灰尘和蛛网的骨灰盒。逐一分辨后,方木拣出其中一个,用手草草擦拭后,递给了廖亚凡。

廖亚凡已经猜到了“他”的下落,双手依旧抖得厉害。扫了一眼骨灰盒上的名牌后,廖亚凡的目光变得疑惑。

“这是……”

方木点点头:“你要找的那个孩子不叫贺京,叫杨展。”他用手擦擦被灰尘和油垢蒙住的照片,一张稚气的面孔显现出来。

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他就是那个常在天使堂附近玩的孩子。”

廖亚凡没有回答,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张照片。良久,已经红肿的双眼再次盈满泪水。

“他……怎么会……”

“自杀——用一支被盗的警枪。”方木扭过头,把视线投向远方。那里,一支送葬的队伍正在告别厅前缓缓绕行,排头的男子捧着一张遗像哭得撕心裂肺。

“在此之前,他用那支枪枪杀了父亲。”

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在骨灰盒上,男孩的照片很快被晶莹剔透的泪水覆盖,眉宇间顿时生动起来,微微上扬的嘴角竟透出了俏皮的意味。

“你为什么没来……为什么没和我一起走……为什么要骗我……”

廖亚凡用手一遍遍抚摸着骨灰盒,那轻飘飘的木头盒子里,真的是那个爱喝可乐、拿菜包子当美食的少年么?

方木静静地看着廖亚凡,对于她当年出走的真相已经了然于心。

还要否认命运的存在么?周老师临终前的牵挂是廖亚凡,廖亚凡出走前最后的等待是杨展,杨展亲手枪杀杨锦程,而杨锦程正是害死周老师的元凶。

每个人都身不由己,每个人都自作自受。

冥冥中,真的有一双翻云覆雨手,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芸芸众生,让我们毫无缘由地爱,莫名其妙地恨。让我们在轮回的漩涡中彼此依赖,彼此杀害。

我们,都敌不过他的心血来潮。

临走前,方木看到廖亚凡把手上那枚小小的钻戒除下,放进那个骨灰盒里。镶嵌其上的钻石在阳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,静静地划过白皙的双手和暗紫色的木盒。很快,那点光芒就滚入狭窄的缝隙,消失在那些白色的灰烬中。

第六章 子宫

在中国辽阔的版图上,C市只是毫不起眼的一小块。然而,这一小块却不得不裹挟在历史前进的洪流中,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着。城市化,是当下中国最关注的话题。城市的管理者们把它叫做发展。对于一切阻碍所谓“发展”的东西,均被视为洪水猛兽,比如那些低矮陈旧的楼群,在管理者们看来,就像疮疤一样丑陋不堪。

于是,那些疮疤被粗暴地揭开,伴随着剧烈的刺痛,在那些红肉上覆以更加鲜亮的绷带,全然不顾那下面是否还有脓血和暗疾。

在这个过程中,我们失去的,远远不仅是土地和家园。

如今,作为一块即将被揭开的疮疤,富民小区里的绝大多数住宅已经人去楼空。只有少数住户还在坚持,试图换取更多的拆迁补偿款。园区里的所有楼体上都用刺目的红色喷上大大的“拆”字,加之断水断电,即使在熙熙攘攘的清晨,富民小区内仍旧空无一人,宛若战后的废墟一般。

一个原住民匆匆穿过满是碎砖和瓦砾的小路,直奔某栋楼房而去。一条觅食的流浪狗在成堆的建筑垃圾中没精打采地寻找着,见到他,也不躲避,反而略带兴奋地摇摇尾巴,似乎想讨得他的欢心,换一个不必风吹雨淋的住处。

他似乎见过这条狗,记得是园区里某个居民家的宠物。大家都拿到补偿款,外出寻找租住地的时候,这条狗也像身后的楼房一样,被遗弃在这里。

空荡荡的园区里,一个单调的女声在一遍遍地重复“配合依法拆迁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……”之类的废话。他站在七号楼下,扭头看看悬挂在楼顶的高音喇叭,嫌恶地啐了一口,骂了一句脏话之后就沿着户外楼梯爬了上去。

他惦记着家里那扇刚安好不久的防盗门,在同样遍布杂物的楼梯间拾阶而上。转入四楼,他就看到自家那扇墨绿色的铁门。它看上去厚重、可靠,最重要的是,安然无恙。他满意地拍拍它,掏出钥匙……

突然,他意识到余光中出现了一个原本不该存在的东西。

在他右侧本是一条空荡荡的走廊,此时……

他转过身,被眼前的东西惊得目瞪口呆。

一个巨大的水囊被悬挂在走廊的顶棚上。他之所以认为那是水囊,因为仍有淡色的液体从中滴落下来,在水囊下方形成两平米左右的一摊,看上去略带浑浊,似乎杂质颇多。

他感到有些恶心,更多的是好奇。向左右看看,他小心翼翼地向水囊走去。

水囊应该不是日常用品之一,他不知道它的用途,更不知道它的容积,只是震惊于它的巨大。他慢慢地绕着水囊,一边观察,一边揣摩它为什么会被挂在这里。

水囊的表面大概是橡胶所制,被里面的液体撑得鼓胀光滑。他转到另一侧,突然意识到水囊里应该不仅有液体,在某些表面有古怪的隆起。他试探着伸手去摸,硬硬的,却似乎无害。

他大着胆子沿着那些隆起一路抚摸下去,整个人也由直立变为半蹲。忽然,他怔住了,似乎对自己手上的触觉难以置信。随即,他就跪趴下去,急切地向水囊底部看去。

几乎是同时,正在楼下的园区里觅食的流浪狗听到一声凄惨的尖叫,它吓了一跳,本能地向那尖叫声发出的地方望去。然而,视力所及范围内却没有任何让它觉得危险的东西,它不满地冲那里叫了两声,继续在碎砖瓦砾间翻翻找找。

七号楼的走廊里。他跌坐在那摊不明液体中,手刨脚蹬地试图站起来,却再次摔倒。他不敢再去看水囊底部的古怪隆起,战战兢兢地转身爬行,直到离开那摊液体,脚底不再湿滑,这才连滚带爬地冲下楼去。

这些声响再次吸引了流浪狗的视线。它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,忽然吠叫起来。

如果它会笑,如果它会思考,它会愉快地想到:为什么这个人和我一样四肢着地呢?

当然,这些它都不会。身处两个不同的族群,它不会理解他的恐惧。

那水囊底部的隆起虽然模糊,但他还是分辨出那是一张人的脸。

从墓园回来后,廖亚凡有了很大的改变。不仅很少化妆,头发也尽可能地保持整洁妥帖。家里不再是啤酒罐、烟蒂满地,每次方木下班回家,都能察觉到房间里有打扫的痕迹。

也许对此感到失望的,只有楼下小超市的老板。

廖亚凡变得很安静,有时会怔怔地看着远处发呆,但是大多数时候,她都在静静地看电视、上网或者看书。

关于过去的种种,无论是周老师还是杨展,在廖亚凡心中,想必都已经做了一个了断。那颗狂躁不堪的心,正在慢慢平复下来。

她已经懂得向前看,实在是一个很大的进步。

方木也感到生活正在渐渐步入正轨,他理应感到高兴。然而,他总是高兴不起来。对于前方的下一站,他虽然模模糊糊地有所预感,却总有些本能的逃避。

这天早上,方木在一阵焦煳味中醒来,他揉着眼睛,边翕动鼻子,边寻找那股气味的来源。

一抬头,方木就看到在厨房里来回转悠的廖亚凡。他有些意外,转身看看卧室。干净的床铺上,卧具被叠得整整齐齐。

他披上衣服,拉开厨房的门,说道:“怎么起得这么早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