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天下午,警方在距出事地点约三公里的一条小巷里找到了姜德先。他和犯罪嫌疑人罗家海乘坐的奥迪车撞在路边的一个花坛上。警方赶到现场的时候,副驾驶位置的车门大开,罗家海已不知去向,姜德先被弹开的气囊挤在驾驶室里,已陷入昏迷。随后,警方将其紧急送入附近的医院抢救,所幸并无大碍。

方木和另一名同事见到姜德先已经是第二天下午,他正半躺在病床上喝汤。看起来,他对方木的来访并不意外。简单的寒暄后,询问就直奔主题。

按照姜德先的说法,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:姜德先从法院的一个熟人那里得到了判决结果———死刑立即执行。姜德先觉得应该跟罗家海通个气,也好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,就开车去了看守所。罗家海得知判决结果后,开始显得很平静,谁知后来他趁警卫不在的机会,劫持了姜德先。接着全看守所的人都目睹了他被罗家海挟持上车,并逃离了看守所。车行至某小巷中时,姜德先和罗家海在驾驶室里展开了搏斗,车也失去了控制,一头撞在了路边的花坛上。随后,姜德先昏迷不醒,估计罗家海也趁此机会逃之夭夭。

姜德先讲完,病房里一时陷入了安静,只听到笔尖在询问笔录上的沙沙声。方木抽出一支烟,想了想又塞了回去。

“没事。这是单人病房。”姜德先忙说,“给我也来一根儿。”

“你能抽烟么?”

“没问题。”姜德先指指敷着纱布的脖子,“只是表皮裂伤,没伤到气管。”

两个人对坐着喷云吐雾,一时无话。负责记录的警察起身关上了病房的门。

“警卫为什么会突然离开?”方木问道。

“咳,还不是因为这个!”姜德先举举手里的烟,表情懊恼,“辩护失败,心情郁闷。偏偏忘记带打火机了,就委托那个警卫找田秃子借个打火机,谁知罗家海就动手了。”

方木笑笑,“那罗家海是怎么拿到钢笔的?”

“是这样,”姜德先深吸了一口烟,“这小子说要给沈湘的家人留几句话。我心想,上诉改判的几率不大,就把钢笔递给了他,还给他一个记事本,让他写在上面。”

“当时罗家海跟你之间隔着一张桌子,他是怎么抓到你的?”

“他说钢笔帽打不开,我过去帮他拧开笔帽。”

方木盯着姜德先看了几秒钟,“为什么不用录音笔?”

“嗯?”姜德先一怔,“没想到。”

方木眯起眼睛,姜德先没有躲避方木的目光,脸上是无可奈何的表情。

“说老实话,我用不太惯那玩意。”

回去的路上,方木一直在回忆跟姜德先的对话。毫无疑问,这是一个对询问和回答技巧了如指掌的人,而且,他的回答天衣无缝。除了可以对他的职业素养略有指摘外,实在挑不出别的毛病。

问题是,以方木对罗家海的了解,他能够成功劫持人质,并能在警方的包围圈中顺利逃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。所有看似巧合的事情———比方说警卫脱岗、钢笔、突如其来的车祸———都巧合得过了头。如果真是巧合,罗家海简直可以去买彩票了。

如果这是一起精心谋划的脱逃,那么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摆在眼前。

姜德先为什么要这么做?

方木想起姜德先当日在法院的眼神。

任何人都可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内心的真实情感,即使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律师也不例外。

方木的吉普车驶上南京北街,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街边的小店,忽然,一个流连在橱窗前的女孩子吸引了他。

是廖亚凡。

方木减慢了速度,最后停在路边。

廖亚凡斜背着那个新书包,上身是一件蓝白相间的运动服,估计是学校的校服,下身是方木买给她的牛仔裤。

橱窗里的模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,点缀着零星的紫色小花。那是一个表情活泼的女孩子,上身略倾,左手抬至嘴边,右手自然挥至身后,小指还略略翘起,仿佛一个呼唤自己恋人的动作被永远地凝固。廖亚凡咬着嘴唇,上下打量着连衣裙,目光最后定格在模特的脸上。那张恒久的笑脸恰好与廖亚凡映在橱窗中的面容重叠在一起,她紧抿的嘴角渐渐翘起来。

廖亚凡冲橱窗中的自己嫣然一笑。

方木按了一下喇叭,笛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显得微不足道。廖亚凡没有回头,显然,她很清楚身后繁华的街道跟自己毫无关系,也不会有人按汽笛召唤自己。方木跳下车,几步穿过绿化带,又在人行道上跑了十几米,终于追上了廖亚凡。

她正经过一家肯德基,目光在落地窗上的海报停留了片刻就移开了。路过门口的时候,她稍稍停顿了一下脚步,转头向里面望了望,随即就像下定决心似的加快了步伐。

“廖亚凡!”

她吓了一跳,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熟人,扭过头来一看,是方木。

廖亚凡的表情更加局促,一抹红晕从她的脸颊上转瞬即逝,很快,那张脸又苍白如初。

“方叔叔好。”她微鞠了一躬,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鞋尖。

“放学了?”方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。

“是。”

“怎么没回……回家?”

“一会就回去。”

“哦。”方木看看旁边的肯德基,“我请你喝杯饮料吧。”

“不用了,我还得回去做饭呢。”

“来吧。”方木转身推开餐厅的门,“正好我也渴了,想喝点水。一会我送你回去。”

廖亚凡犹豫了一下,顺从地跟着方木进了肯德基。

找到座位后,廖亚凡始终低头坐着,不停地抚摸着书包带。方木想了想,笑着说:“你先坐着,我很快就回来。”

点餐的时候,方木回头看了一眼廖亚凡,她正好奇地东张西望。方木的心紧了一下,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。

回到座位上的时候,方木手中的托盘里像一座小山。廖亚凡终于抬起头来,表情很惊讶。

“来,别客气。”

廖亚凡还是坐着不动,脸红得很厉害。方木见她不动手,就拆开一个汉堡,一口咬下去,又把一袋新奥尔良烤翅打开,硬塞到她手里。

汉堡很难吃。方木始终搞不清为什么会有人爱吃这东西。勉强吃完一个汉堡后,就开始喝一杯九珍果汁。

廖亚凡吃得很慢,刚刚吃完一个鸡翅。邻桌有一个小女孩,正大口咬着一个汉堡,嘴边糊满了沙拉酱。她妈妈手里攥着一根蘸好番茄酱的薯条,正等着女儿。小女孩咽下一口食物,迫不及待地张开小嘴,妈妈赶快把薯条塞进女儿嘴里。小女孩大口嚼着,冲妈妈“嘻嘻”地笑。

廖亚凡边啃着鸡骨头,边看着那对母女。伸手去拿另一只鸡翅的时候,恰好遇见了方木的目光,她的手马上缩了回来。

“你吃你吃,别管我。”方木急忙说。

“饱了。”廖亚凡垂下眼皮,轻轻地说。

“再吃点吧,”方木指指托盘,“还有这么多呢。”

“饱了。”廖亚凡用餐巾纸慢慢地擦拭手指。

“那……”方木在小山里挑挑拣拣,最后拿出一杯草莓圣代,“你得把这个吃了,否则就化了。”

廖亚凡犹豫了一下,没有拒绝,用小勺子慢慢地吃起来。

她始终低着头,方木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看看她。半个月不见,廖亚凡似乎又长高了些,运动服的袖子有些短了,露出长长一截手腕,手背上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。她的手不像同龄少女那般白皙细嫩,不仅粗糙,而且还有几处裂口。方木想起那个装满土豆的铝盆和小刀,轻轻地叹了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