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廊里的灯光倾泻在方木的身上,像一把利剑一般劈开那厚厚的、黑色的茧。方木下意识地向门口望去,在炫目的灯光映衬下,只看到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子的身影。

对方显然没有意识到这黑暗的包房里居然还有人,惊吓之余,刚要抽身离去,却愣在了门口,“是你?”

不等方木做出反应,她不由分说地拉起他,向外跑去。

穿过走廊,冲进电梯。直到电梯门缓缓合拢,方木才认出这女子是裴岚。很明显,她刚刚哭过,而且喝了很多酒。尽管今晚已经遭遇了很多意外,裴岚的举动还是让方木感到迷惑。

“你这是……干什么?”

裴岚没有回答。她背对着方木,专心致志地看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,死死地攥住方木的手腕不松开。

电梯门一开,她就拉着方木冲进走廊,快步走到一间客房门前,开门,拽方木进门,然后把方木推靠在门上。

房门被方木撞得砰的一声,锁死了。紧接着,裴岚的身体如同蛇一般缠绕上来。

方木感到裴岚的嘴唇雨点般落在自己的脸颊、脖子和耳朵上,呛人的酒气和丝丝发香不停地钻入鼻孔。对于连遭打击的方木而言,这突如其来的柔软与温暖,犹如让人暂时忘却一切的幻境。他情不自禁地搂住了裴岚的腰。纠缠了几秒钟后,方木感觉一双手正伸向自己的腰间,试图拽开他的皮带。方木一下子清醒过来,用力推开了裴岚。

裴岚被推到几米开外。她的头发散乱,脸色潮红,双眼中流露出的不是情欲,而是深深的绝望。

“你要我么?我给你……”裴岚伸手去解扣子,黑色的衬衫很快就敞开了大半,雪白的肌肤显得更加炫目。

方木闭上眼睛,转身开门。

“别走……”裴岚抢上一步,伸手去拽方木。刚碰到他的衣角,整个人就瘫软下去。

方木急忙拉她起来,裴岚却像被抽掉筋骨一般,全身无力。方木无奈,只得把她抱到床上。裴岚紧闭双眼,呼吸急促,浑身的毛孔像开了闸的水库一样,不停地冒出汗来。方木起身要去卫生间拿毛巾,却被她一把拉住手腕。

“不要走……”她喃喃地说道,“别把我丢在这里……别走……”

方木无奈,只能任由她拉着自己,默默地看着她喘息、流泪。

良久,裴岚的呼吸平复了下来,接着,她长出一口气,慢慢地坐起身子,曲起腿,把头顶在膝盖上。

“好些了?”方木低声问道。

“嗯。”裴岚的脸色由潮红变得惨白,长发粘在汗湿的脸颊上,看起来虚弱无比。她艰难地挪到床边,又解开了衬衫上余下的两个扣子。

方木皱皱眉头,转身走到沙发旁坐下。

“你别怕。”也许是注意到方木的尴尬,裴岚疲惫地笑笑,“我不会再冒犯你了———衣服被汗水湿透了,穿着难受。”

说着话,她又脱掉了牛仔裤,只穿着内衣走到冰箱前,拿出一瓶水,咕嘟嘟地喝起来。

“你病了?”方木看着她白皙的身体上依旧亮晶晶的汗水,开口问道。

裴岚苦笑了一下,“不是病了,梁泽昊给我下了药,想再找个女人玩三人行。我不干,就跑出来了,没想到会遇见你———刚才把你吓坏了吧?”

方木默默地注视着她。裴岚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,转过身子,毫不掩饰地展示自己的身体。

其实,她从心底是希望这个警察有所动作的。

方木的视线从上到下,最后停在裴岚的小腹左侧,那里文着一朵花。

裴岚捕捉到他的目光,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腹,神情却黯淡下来。

“欧洲浦菊,象征友情。”裴岚轻轻地抚摸着那朵淡紫色的花,“在电影学院读书的时候,我和小美是最要好的朋友。大二那年,我们俩一起去文了身,在同样的位置,同样的花。我们发誓,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。可是,后来……”

“等等!”

裴岚吓了一跳,她抬起头,吃惊地发现方木双目圆睁,整个人似乎要扑上来。

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方木真的冲了过来,一把抓住裴岚的胳膊,“汤小美的小腹上也文了一朵花?”

裴岚不知所措地点点头。

“淡紫色的?”

“对。”裴岚反问道,“怎么了?”

方木没有回答她,慢慢摇着头,倒退几步,颓然跌坐在床边。

老邢在接受测谎的时候,曾提及被胡英博杀死的女人小腹上文了一朵花。

那个女人是汤小美。

肖望说得没错,这的确是方木不想知道的事实:他在抓住汤小美的同时,就把她推上了死路。

不明就里的裴岚小心翼翼地看着方木的脸色,“那件事之后,你见过小美么?不知道她被判了几年,关在哪里,我想去看看她。”

方木摇摇头,“你看不到她了。”

梁四海敢这么做,说明肖望在侦办此案的时候,压根就没有履行任何立案程序,更不用说批捕、起诉和审判了。从时间上来看,汤小美被抓当晚就被送往C市了,同行的也许还有她的男友孙伟。然后———正如肖望所说———就成为永远的失踪人口。

裴岚有些莫名其妙,想了想,开口问道: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,小美不是在监狱里么?”

“她没那么幸运。”方木决定告诉裴岚实情,“汤小美被梁泽昊的人杀了,死后被浇铸在钢锭里,沉入大海。”

裴岚“啊”了一声,随即抬手捂住了嘴,双眼中尽是惊惧和难以置信,身体也颤抖起来。足有半分钟后,她才喃喃说道:“我……我没让他这么干……他怎么可以……”

“他杀汤小美不是为了你。”方木咬咬牙,“而是为了陷害别人。”

他转向裴岚,语气更加冷酷无情:“你现在知道,你是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了吧?”

这句话击垮了裴岚,她瘫倒在地毯上,双手捂脸,无声地痛哭起来。

方木静静地看着裴岚不住抽动的肩膀,不知道该为自己感到愤怒,还是该为她感到悲伤。

整整一夜,方木和裴岚就待在房间里,彼此没有交谈。一个默默地吸烟,一个哭泣着睡着,又哭泣着醒来。天快亮的时候,裴岚终于暂时恢复平静,摇晃着走进浴室,不一会儿,就传来了哗哗的水声。

方木站起身,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,凝望着即将从睡梦中醒来的城市。这其实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。月亮西落,星光暗淡。应该升起的太阳,却迟迟不来。

方木向东方望去,那里是更加密集的一片楼群,冷漠地耸立着。它们遮挡住地平线,即使太阳升起,也要挣扎一番,才能从那些棱角后面露出温暖灿烂的本相。它们如此高大沉默,若无零星的灯光点缀,几乎会让人以为是又一座龙尾山。

只是不知道,在那下面是不是也有一条暗流汹涌的河。

方木突然意识到,自己始终没有走出那条暗河。

时时被它包裹,时时被它吞没。

浴室里的水声渐渐稀落下来,最后完全停止了。过了一会儿,裴岚围着浴巾走出卫生间。她看看站在窗边的方木,缓步走过去。

“给我一支烟。”因为哭了一整夜的缘故,裴岚的声音低沉嘶哑。方木抽出一支烟递给她,又帮她点燃。

裴岚站在方木身边,凝望着脚下的城市,默默地吸着烟。烟头的明暗之间,被湿漉漉的长发遮挡的脸庞若隐若现。

一根烟吸完,裴岚低声问道:“你说,人死了之后,会不会有灵魂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方木也点燃一支烟,深吸一口,然后看着淡蓝色的烟雾在眼前袅袅上升,“但是我希望有。”

裴岚咧嘴笑了一下,“我也是。”

她伸出手,动作轻柔地抚摸着玻璃窗上自己的身影。

“小美死的时候……是什么样?”